我写此文绝不是“诉苦”,也不算什么“忆苦思甜”,只是如实地回忆我们当时的生活状态。其实,当时不住在“鸡窝”的物理所的科研人员的生活条件也不比我们好,有的和陈景润同住在88楼的筒子楼里,或者挤住在混合单元里。
文章里提到的邻居,有的后来当了院士,或国内某学科的领头人,有的当了中科院或科技部的局长、厅长,有的成了中关村创业的第一人。也许他们的重要学术贡献、科学“灵感”来自他们居住的“鸡窝”期间。
我在“鸡窝”居住时,参加了建设全国第一批“国家重点实验室”。黄绮、伍乃娟、赵宗仁、刘振祥、周均铭、杨忠兴等我们研究室的青年科技人员和中科院沈阳科仪厂合作,制备出中国第一台分子束外延设备。实验室里走出了我国最著名的大学校长和副校长,他在网上被称为“离诺贝尔奖最近的人”;也有我国重要的电子行业的技术带头人;还有院士和国内外大学的教授。
3年前,我和爱人在加州硅谷与来美探亲的孟庆安夫妇在他们女儿漂亮的HOUSE里聊起了“鸡窝”,大家一致认为,我们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就是那时的“鸡窝”生活。
我于1964年从北大物理系毕业分配到中科院化工冶金研究所,时任所长叶渚沛。此人不简单,是总理邀请他到科学院来建立研究所的。他是推广氧气顶吹转炉炼钢技术的先行者,也是提出“包钢”是“包稀(土)”的概念,主张攀枝花钒钛铁矿资源综合利用的人。他在60年代就希望招一批学理科的学生来研究所,和冶炼专家一起研究冶炼过程的数学模型,用计算机来控制冶炼过程。可惜当我们参加了“四清”运动回来,“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叶所长的理想化成泡影。我们这些理科同学也觉得学非所用,纷纷要求调换工作。当然我的理想是归队到物理所。
最早我是通过黄绮在化冶所的同学李佛俊了解物理所的情况。黄绮向我介绍了她最近调研的表面物理和分子束的进展,说表面物理是新的学科,分子束外延又是如何前沿,现在巴黎输出管制统筹委员会不允许向中国出口任何相关部件,她们要自力更生搞开发等等。说得我心里痒痒的,非去物理所不可了。到所后,在当时的科技处长,我的同学罗正记的帮助下分配到二室(磁学)的表面物理课题组,和黄绮同在一个组里。
进物理所后我的第一位课题组长是刘振祥。他对新来的同事非常关心,亲自带我到所图书馆走了一遭,告诉我表面物理的参考书在书架的什么地方,什么书需要首先读,参考文献在什么杂志里等等。还关心我住在哪儿,我告知已经成家,借住在化冶所的集体宿舍里。刘振祥说,所里住房很紧张,最好借一间平房先住下,挤进去,以后分房的时候就会有机会了。
他刚说完立马就带我去见当时的后勤处长李运臣,请施瑞良帮我具体找房。我就这样“混”进了“鸡窝”,也就是说今后物理所分房的话有我一份了,前进了多么大一步啊!至今我还一直感谢刘振祥和李处长。物理所那时的行政干部都是复员转业军人,保持着部队的优良传统,很关心群众生活。
“鸡窝”深处有人家(摄于20世纪60年代)
所谓“鸡窝”有各种说法,一种比较容易接受的说法是“大跃进”时有位孙大爷在这儿养过鸡,于是后来在这儿建的临时周转平房被所里同志戏称为“鸡窝”。因为是临时居所,限于当时的条件,都是砖砌的墙,顶上铺盖了预制板。每间屋子不足10平方米。初期的“鸡窝”南北朝向盖了前后四排,东西各有一排分别是朝西和朝东的屋子。在最后的第五排和四排之间有一块空地,空地的东面是一间公共厕所。这块空地非常有用,特别在夏天,是孩子们乘凉和玩耍的地方。
这儿的屋子里没有自来水,洗衣服洗菜都要用公共的水龙头。夏天问题不大,到了冬天就很难为住户们。上厕所也是个问题,幸亏我们那时还都年轻,即使冬天晚上也不怕去冰凉的厕所解决问题。厕所和农村的茅坑一样,只是分了男女、有大门而已。不过,一般来说,白天我们都在研究所的实验大楼里解决了。
分给我的房子在最后一排,我记得是5排3号。东面是我们研究室的邓恢国,他的隔壁是声学所孙冉冉的父母家,西面紧挨着我的是陈春先分到的补差房,他不经常来住,紧接着是吴令安和他丈夫郑伟谋,当时他也在我们研究室。西头把边的是四室的李津洲,他为人热心,和所里的人都熟悉。我测量了一下,我的房间只有9.9平方米,砖地,北面的墙被雨水渗透,从地面开始有半人多高的墙都潮湿得起了皮。初来乍到物理所,人头不熟,又不好意思再麻烦刘振祥,只好请了原化冶所的青年工人董建华帮我在地上铺水泥,在墙上钉油毛毡,重新刷墙,装电灯泡,忙乎一阵,就成了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家。但是,我的房间只是干干的9.9平方米,卧室开门就是院子了。早来的住户在卧室前面搭建一间小“门厅”,甚至更多一点的空间可以烧饭、吃饭和接待客人。李津洲同志看到了我的难处,主动提出帮我搭一个“披厦”,刚刚复员回所的邻居吴元佑也来帮忙。李津洲熟知原来地震时所里的那些木头柱子、砖头和石棉瓦放在什么地方,把改造房子时拆下来的窗户也搬了过来。我爱人单位的小提琴手杨光熙、栗甄,还有两个小年轻都来帮忙。在李景洲的“指挥”下,三两天功夫就把我家的“客厅”造好。需要检讨的是,造房子所用的木头、瓦片和砖料都没有经过所里后勤部门同意,是自说自去“拿”的。
随着“鸡窝”里的住户多了起来,所领导在大伙儿的要求下同意各家装水龙头。这是“革命性”好事,从此,我们的洗刷可以在室内进行了!铺设自来水管是件很费劲的事,把屋子前面原本就很窄的小道挖得乱七八糟,但是我们享受的是装了自来水后的喜悦。
说起“鸡窝”的房子很简陋,有名的例子是陈立泉家,他家客厅里“长了”一颗树。陈春先家的地面没有打水泥,他搬家时,居然从床底下跳出只癞蛤蟆。当时大家住在“鸡窝”很开心也因为物理所领导对大家一视同仁,在“鸡窝”居住着大家知道的杨国桢和刚从国外回来的陈立泉,以及众多研究室的科研骨干们。“鸡窝”里的居民包括了物理所很多部门和工作岗位的同事,还有一些研究所工厂的师傅。从“鸡窝”走出去的不仅有中科院院士、驻外使节、还有国家部委的厅局长。
当时的房子里没有暖气,家家户户都是用蜂窝煤炉,冬天可以取暖,平时可以烧水、烧饭。南方出生的我,从来没有用煤炉取暖的经验。我就向邻居请教,买炉子、接烟筒、装防风烟斗。生炉子时要把炉子搬到室外,在炉子上装上拔火的烟筒,用报纸和木头引火,烧着了引火煤后,加上蜂窝煤就齐活了。炉子不用时,怎样掌握炉子的封火也是一门技术活。有了蜂窝煤的炉子,上面坐上一壶水,家里始终有热水用便是家中最大的福利。我们经常在周末时一家子去老丈人家,周日回到“鸡窝”时炉子灭了,室内温度降到摄氏7,8度,赶紧向邻居借一块烧着的蜂窝煤引火,这样室内温度很快能上去,可以暖暖和和睡觉了。
“鸡窝”的生活,每年最热闹的是入冬前,买过冬的蜂窝煤和储存大白菜。我们买蜂窝煤都是在所里借一辆三轮板车,自己去蓝旗营的煤厂拉煤。骑三轮板车和自行车的劲儿不一样,我也拉过几回。后来可以“叫煤”,请煤厂工人师傅送,节省了我们的时间。但是拉煤的车进不到我们的房子那边,只能把蜂窝煤卸在“鸡窝”门口,自己慢慢地搬回家。
后来耀邦同志主持科学院的工作,为广大科技人员解决“五子登科”的问题,其中就有“炉子”!各家也各显神通弄到了液化气罐,蜂窝煤炉也就只是冬天取暖的工具了。
一般来说,我们的午饭都是吃食堂。家里有老人小孩的,便在家里做饭。做饭时,各家大门敞开,菜香扑鼻,交流下厨的经验也是我们“鸡窝”生活的重要部分。
那时几乎每家门口都垒了一块地,种点东西。有向日葵、豆荚、黄瓜什么的。郑伟谋给了我家丝瓜和葫芦的种子,这两样植物都是爬藤的不占土地。春天种下去,将洗菜和淘米水都倒在地里,把自家土地养得肥肥的。秋天,屋顶上结满了丝瓜和葫芦。嫩的丝瓜送给邻居做菜,老了以后的丝瓜茎也是很受欢迎的“洗碗布”。孩子们都喜欢葫芦。有一串葫芦我们一直珍藏到搬离中关村。
我家住房有了门牌5排3号非常重要,到派出所便能报上户口。有了户口我们的儿子天天就可以上中关村一小。中关村一小,在“文革”时期就出名很难上,不只是教学质量好、升学率高,还因为当时出一个学生黄帅。天天在 “鸡窝”一起住的同学们也都上的一小。当时这些小孩们都非常淘气,真有爬墙、爬土堆,拿父亲实验室的红宝石(人工)出来敲碎了送要好的小朋友的。所里保卫科为此大伤脑筋。现在看起来这群“鸡窝”的孩子们真是个个有出息,上北大清华的不少,出国留学的也很多。没出国留学的,现在都做的很好,事业有成。
我隔了院子的前面一排住了我们室的刘英烈,他是我大学的高年级同学,夫人是我儿子中关村一小的靳老师,所以两家经常串门。热心肠的靳老师和住在东面一排的孟庆安的夫人小曹都是我爱人的好朋友。她们还一起做好事帮我爱人单位的人做“红娘”呢。
“鸡窝”条件很差,刮风时被吹一脸土,下雨时,一脚水,一脚泥的,要垫了砖头走路。到了春天四、五月份时,北京的风沙天来了。风沙天和现在的“雾霾”天不一样,那时是真正刮黄沙,一般起风在晚上。由于我们的门窗不严实,睡觉时闻到刺鼻的黄土味,清早起来一看,满地黄沙,倒是有点遍地黄金的感觉。“鸡窝”人气倒是很旺,来访的客人很多。来到我家的有我们的室主任王震西,同学赖武彦。同学朱允伦也抽空来欣赏我从日本学习带回的音响。沈阳金属所的张立德同学北京出差很喜欢到我的陋室做客。我爱人的同学鲍蕙荞、郭珊还有王立平等也是常客。
当然,来往最多的还是“鸡窝”的邻居们。金铎、邵立勤的夫人小谢和沈婷是我爱人的同学,经常见面。还有就是研究室的同事和学生。和我家保持最长友谊的是翁尧钧和小刘夫妇,一直到现在我们还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继续保持着“鸡窝”的“革命传统”。
“鸡窝”虽小,指尖流淌着快乐(摄于20世纪70年代)
有儿子的音乐陪伴,写出的论文也是一首歌(摄于20世纪70年代)
“鸡窝”的居民不会忘记王立平,他是我爱人的同学,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著名的作曲家,也是摄影爱好者,曾任摄影家协会会长。20世纪80 年代初,国家开始注意改善知识分子的待遇,社会曾盛传“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王立平看到“鸡窝”惨状,坐不住了,拿起照相机上“鸡窝”偷偷拍了不少照片,放到了在北海举办的,中国摄影家协会的“星星美展”上展出,还将此消息登在《北京晚报》上。人们想象中“象牙塔”里的中国科学院物理所科研人员原来住在如此简陋的房子里,照片震撼了北京市民,也打动了北京市和科学院的领导。当时中国科学院得到了一大笔经费来改善科研人员的居住条件,还根据调查研究,专门“带帽”给“鸡窝”的居民21套住房。遗憾的是我们这些“鸡窝”居民最终没有享受到“带”的“帽”,还是按工龄和年龄次序住进了楼房,从此“鸡窝”就走进了历史。
我在这儿写了不少人的名字,没有点明他们后来的头衔。大家有兴趣可以到百度上去查查就知道了。
作者:沈电洪
原工作部门:表面物理实验室
「物理所记忆」系列文章:
高压物理组的建立 ——中国高压物理研究是怎样开展起来的 | 物理所记忆
编辑:可乐不加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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