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痛

2018 年 1 月 20 日 秦朔朋友圈 刘佳妮

作者：刘佳妮／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
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1772篇原创首发文章

法语有个词，叫la douleur exquise，翻译过来，是“精致的痛”。

美剧《欲望都市》有一集里讲，女主角在和一个成功的“大人物”相处相恋了半年后，对方无意间告诉她，他可能要去巴黎一年。女主角很难过，因为对方做这个决定并没有和她商量，但她最终还是屈服于爱情，想跟他一起去巴黎。结果“大人物”问，“如果你要搬去巴黎，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我，对吗？”

她说，“当然不是，当然是为了你，如果是为了自己，我为什么去巴黎？”

然后他说，“不要为了我搬去巴黎。我不想让你有期待，不想让你为了我改变自己的生活，因为我怕让你失望。”

这时候，女主角疯了一样地开始哭，对方解释说，他想要的感情，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永远拥有这个自由。然后安慰她说，“这和你没关系，这只是我的工作而已。”

女主角说，“这和工作没关系。你永远都是这样，每次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近，你就会被吓得不断后退，恨不得退到半个地球之外。”

女主角最后选择离开对方，她在日记中写着，“我是真的爱他吗？还是我对这种痛苦——这种这么想得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的痛苦上了瘾？”

我一直不懂什么叫“精致的痛”，生病的时候有身体的痛，生气伤心的时候有“心理”的痛，但最近一次，我可能体会到了这种痛。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爱上了一个人。

在纽约这个地方遇到他，我们都是外国人，几个月的时间像灵魂伴侣一样聊得来，我们甚至开始相依为命。我们走到哪里都在一起，彼此如此融入对方的生活，几个月时间就跳过了纽约约会的套路“约会——拍拖——成为情侣——融入对方社交圈——见父母”，我们从来没有按照套路来，几个月就认识了对方的朋友、父母，我们也互相关心，仿佛婚姻生活一般，凡事都是“我们”，越来越少的“我”。

可是他从来没介绍过我是他的女朋友，我仿佛也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个称呼，我总觉得“没有一种主义大于生活”，我的幸福是真实的，身份又有何重要。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提到，不想谈恋爱。于是我忽然很奇怪，那我究竟是什么。他付出了所有作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责任和爱，然后，只是不想要这个称呼？我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很不开心。然后，仿佛以前无所谓的事，忽然重要起来。于是终于有一天我找了个理由大吵一架，我说我真的不想和你在一起，我需要自由，我想要独立，我想自己成功，我不想你可怜我。那时候对方越是解释说“我没有想和你在一起，你依然有自由”，我就越难过，于是这一架打的没有结果，当然是因为我没有说实话。

打架的结果是我让对方给我时间，那时候在圣诞节期间，就好比北漂一族的春节，我们外地人都要回家，我们本来就要分开。

在他去机场的前一天晚上，我告诉他我不再想去送他。我一想到他，不仅仅是心理痛，我真的心脏都开始痛。

我吃了安眠药睡觉，然后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战争年代，我生下孩子后孩子就被抱走了，战争的五年我一直在找我的女儿，找不到。战争结束后我被人带去一个外国的幼儿园，说我的女儿在里面。我看见她的那一刻是在她刚放学的时候，她在人群中介绍我是她妈妈，那一刻我想大哭，却听见她说：“请您不要在我同学面前哭好吗？我真的不想让同学和家长们看笑话。”

在百感交集的那一刻，我忽然开始紧张，马上拼了命忍住眼泪，说，“真的很抱歉，我不哭，一定不会影响你在学校的生活。我忍住了泪，心脏却无比的疼，我想抱她，却不敢蹲下，于是很紧张地望着周围。

醒来的那一刻我还挂着眼泪，心脏还在隐隐作痛。

那一刻我惊异于神经细胞的神奇，它能够用同样的模拟故事解释我的疼，同样是“爱到心里”却只能“不表达”才能维系关系的爱。真疼。

后来的我们依然以朋友一样的形式相爱。我始终不能明白背后的原因，却也永远不能低下头来问。

有一次吵架时，我说请让我独处一段，他不同意，我忽然意识到我有多么怕失去他，怕因为我们的关系，连失去的时候，都不明不白。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到了小学，同样的班主任，同样的座位，他是我的同桌。梦里我是个坏孩子，总是忍不住欺负别人，于是有一天我动手打了他之后，他跑去告诉老师，然后我们被调换了座位。我不想让他走，但我是小恶霸，我不能哭。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在梦中完美地解释了什么是一个9岁小孩子的“精致的痛”。

Dreams, in Freud's view, are formed as the result of two mental processes. The first process involves unconscious forces that construct a wish that is expressed by the dream, and the second is the process of censorship that forcibly distorts the expression of the wish. In Freud's view, all dreams are forms of "wish fulfillment".

Freud advanced the idea that an analyst can differentiate between the manifest content and latent content of a dream. The manifest content refers to the remembered narrative that plays out in the dream itself. The latent content refers to the underlying meaning of the dream. During sleep the unconscious condenses, displaces, and forms representations of the dream content, the latent content of which is often unrecognizable to the individual upon waking.

佛洛依德《梦的解析》中说梦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希望能建立一个表达愿望的故事，一个就将这个故事不断过滤、审查最后扭曲呈现这个故事的过程，最终目的是呈现内心的愿望。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一天一天地越来越爱这个人，一天一天的越来越恐惧，我恐惧有一天对方找到了想在一起的人，恐惧那一天的到来就是我们不明不白关系的结束，但最恐惧的是，那一天来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称其为分手，好似一个逝去却不许任何人纪念不许立墓碑的烈士，怕告别的这天，不明不白，不能哭也不能倾诉，不能给这段爱一个交代。这些每天被一遍遍用力藏在心里、沉默在每个日常幸福的瞬间然后一遍遍安慰自己“名称不重要“的情绪，都在梦中被清晰地识别出来。梦中最真实的情绪和坚强抵抗这种情绪的意识不断作战，一次次的作战结果就成了情绪的模拟——情绪依然是恐惧、伤心、不被接受、无法表达的痛，但是情侣产生的故事却变了，在一次次的抵抗和否认中，真实生活中的故事消失了，我在白天骗自己，夜里还要编故事给自己听。

谢谢佛洛依德，让我给自己梦中的精致的痛（la douleur exquise）一个好的解释。我现在已经离开这段关系，我以这个词纪念它，似乎也云淡风轻了。